文|狸花猫
歌颂既是语言的艺术,也是管理学的难题。
「钢铁元帅!正义的司令!三十几岁的百战老将!」
「永远的金日成、金正日同志的党、金正恩同志的党啊!」
「白头山的威势压制着敌人,金正恩同志使我的祖国大放光辉,啊,他与白头山为一体!」
2015年以来,朝鲜多次为世人献上苏东剧变以来罕见的歌颂诗歌盛宴,从2015年建党七十周年、2016年「七大」召开,到历次核试验和导弹试射,均有佳作问世。

如此收放自如的间歇性创作爆发力,显然不可能是一日炼成,更非朝鲜诗坛的独门技艺。
激动人心的历史时刻,从来都不难吸引文学界的歌颂火力,从苏俄革命开始,像马雅可夫斯基、叶赛宁、帕斯捷尔纳克等伟大诗人,都或多或少地为时代贡献过歌颂作品。
不过,歌颂的技艺并不容易掌握,要连续不断、恰到好处地歌颂就更是难上加难,马雅可夫斯基等人多少都有过一不留神便适得其反的经历。

诗人们怎样才能管理好胡乱喷射的创作激情,保质保量地写出国家用得上的优秀作品?
做一个歌颂者
列宁会在百忙之中指点诗人创作,主要是当时苏俄革命刚刚成功,歌颂时代的重任不得不交给旧时代留下的诗人。
对于这些并不根正苗红的作者,必要的规训指导工作只能由革命导师亲自上阵。
比如主张「未来主义」美学的马雅可夫斯基,尽管十月革命后第一个站出来讴歌「进攻的阶级」,但其违逆常人语言习惯的造词和毫无逻辑的歌颂,却与布尔什维克的文艺思想完全背道而驰。

未来主义诗人们「给大众趣味一记耳光」的强烈个性,尤其令领导人难以忍受——新政权面临着内外重重考验,诗歌必须以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方式,把苏维埃的路线、方针、政策传播下去,为宣传鼓动事业做出贡献。

在领袖的敲打之下,冰雪聪明的马雅可夫斯基很快领会了时代的需要,不但立刻宣布要和未来主义作斗争,风格变得简明直白,而且还紧跟列宁对官僚主义的批判,大胆地创作讽刺诗歌,终于受到列宁本人的好评。

接受了「时代的订货」,诗人迸发出极大的创作热情。短短两年多时间里,马雅可夫斯基创作了3000多幅宣传画和6000多首短诗。他一天工作超过16个小时,为防睡过头都是头枕一块劈柴入睡。
领袖去世后,马雅可夫斯基终于创作出了巅峰级别的歌颂作品——《列宁》(1925),整篇长诗均以他标志性的「阶梯体」写成:
利坚街上,
工作服和便帽
汇成了湖水:
「列宁和我们在一起!
列宁万岁!」

不幸的是,马雅可夫斯基没能跟上列宁去世后的形势,继续按照指导创作讽刺作品,结果处处碰壁,被禁止出版和朗诵,甚至入党也被斯大林拒绝:「因为你太骄傲,你只能做一个非党布尔什维克。」

1930年4月,经历事业和感情的双重挫折后,马雅可夫斯基在一个清晨引弹自尽。
领袖的肯定并未缺席。1935年,《真理报》刊登了斯大林的盖棺论定:「马雅可夫斯基过去是、现在仍然是我们苏维埃时代最优秀、最有才华的诗人。」

斯大林的称赞实至名归,旧俄留下的诗人中,像马雅可夫斯基这种勇于紧跟,甚至甘愿为了革命需要改变文学风格的精神,实在是太珍贵了。
其他经历过旧俄文学「白银时代」的老诗人,尽管文学水平同样保证过硬,但政治上却都要靠不住得多:
1920年代先后去世的勃洛克、叶赛宁,对革命都有从欢迎到拒绝甚至偷着反对的心路历程;
曾被认证为「苏联第一诗人」的帕斯捷尔纳克,大清洗时期不但停止了写诗,甚至还拒绝联名要求消灭斯大林的敌人,吓得作协同僚伪造了他的签名;
据说,写下过「执法如山的人民」的曼德尔施塔姆,最终凭借着一首辱骂斯大林本人的诗歌迁居西伯利亚,反复折腾后死在那里:
那里让我们想起克里姆林宫的山民。
他肥胖的手指,如同油腻的肉蛆,
他的话,恰似秤砣一样正确无疑,
他蟑螂般的大眼珠,含着笑,
他的长筒靴总是光芒闪耀。
——曼德尔施塔姆《我们生活着,却飘忽无国》(1933)

要拥有思想过硬、如臂指使的歌颂者,苏联还是得从头开始,培养真正属于自己的诗人队伍。
「既不要山雀,也不要夜莺」
和列宁一样,斯大林也曾经亲自关怀和领导苏联诗歌的创作。
斯大林本人年轻时差点成为一名诗人,他上台后曾伪称「一个格鲁吉亚朋友」,请帕斯捷尔纳克评判自己年轻时的作品。精于文字的帕斯捷尔纳克一眼识破:「请转告你的朋友,以后最好别再写诗了。」

创作能力和领导能力是两回事,在斯大林亲自关怀下,1934年8月17日,苏联作协召开代表大会正式成立,明确以「讴歌社会主义的胜利」为主要的创作目标,苏联诗坛从此走上正轨。

关于诗歌创作和诗人培养的重点,作协大会会场里也出现了一些杂音。
数年前被逐出领导层的「党内头号思想家」布哈林,看重的是诗歌的「质量问题」,要「为诗歌创作确立真正的、世界级的标准,在技术上也要赶超欧洲和美国」,而「在外省,严重缺乏文化的现象还很普遍。」

这种过分强调文学质量的说法,当场遭到了与会代表的反击。
阿列克谢·苏尔科夫抗议说,「我们的诗人有着另一种社会成长经历、另一种世界观」;别德内依宣称,「我们既不要山雀,也不要夜莺」;基尔萨诺夫则指责布哈林,企图让诗歌「脱离战斗立场,脱离阶级斗争」。
为了证实这些观点,大会邀请年轻的工人诗人朗诵自己的作品:
我们这样生活着。
我们锻造,我们砍伐。
我们憎恨恶。我们讴歌美。
我们学习。我们温柔地相爱。
我们在创造着广阔的生活!
出于鼓励诗人「创造着广阔的生活」的信心,代表们以哄堂大笑原谅了他在表达技巧上的缺陷。

新一代诗人终于开始崛起,苏维埃政权似乎已无须再依赖老作家不情不愿的才能。
但是,新一批诗人们首要的问题还是识字。
早在革命胜利之初,列宁就办起了扫盲班,可当时的扫盲标准就是会写自己名字,离写诗还有相当距离。
1933~1937年,苏联开办了两万多所新学校,大概是沙俄时期的总和。整个30年代,有8500万人参加了学习;到1939年,全国人口中89.1%学会识字。全国人民这下可以一起创作、朗诵诗歌了。

作协充分发挥了组织作用,高尔基主持创办了《我们同时代人》,作为特写和评论的阵地。随后,各种与诗歌有关的报刊,如《星火》《青春》《青年近卫军》等被收编到作协机关。
作协还建立了共同研究、创作、评论诗歌的机制,着手安排编辑、诗人和宣传人员深入基层,发现和培养基层诗人,指导他们建立群体、创作和修改诗歌作品,必要时亲自动手。
40多万学成出山的工农兵走上了文学道路,苏联的诗歌创作队伍补充了「许多新的创造力量」,歌颂时代的创作呈现出了空前爆发。
「过去爱您,现在爱您,将来也爱您」
1954年,全苏作家第二次代表大会报告称,诗人们用「雄壮响亮的声音加入了苏联诗歌的大合唱」。
苏联的作家队伍也更纯洁了,参加上次代表大会的591位代表中,已经有1/3离开人世,大多数人都是在刑场、监狱或劳改营走完了最后一程。

轰轰烈烈的集体化、工业建设和卫国战争,为歌颂提供了丰富的题材,新一代诗人的创作饱含生活气息:
当他们绕着地段走了一圈。
农学家马尔戈往前走了一步:
你已经表现出了意志和能力,仔细的分析证明了,
耕地、施肥样样都很好。
——扎里扬《阿尔梅努伊》
斯大林本人也是重点的歌颂对象。从1936年到1953年,300多名诗人创作了600多首斯大林颂歌,其中相当一部分被谱曲传唱。最知名的当属伊纽什金的作品:
从边疆到边疆,
沿着高山峻岭,
那自由的雄鹰飞翔的地方。
为斯大林英明领袖,
我们亲爱的领袖,
人民编了美丽的歌,
同声来歌唱!

苏联还设置各种文学奖项,鼓励新近崛起的工农兵诗人。除了全国性的文学奖之外,各加盟共和国,各州、市也都设立了自己的奖项,全国合起来达到500多种。

1953年斯大林去世时,歌颂诗歌的生产体制已经高度成熟,广大诗人的创作热情能够自主响应时代召唤。
8月14日,新任苏联总理马林科夫宣布「美国已不再垄断氢弹的生产了」之后,立即有人写诗歌颂:
国防是我们的荣誉,
这事业是全体人民的。
我们有原子弹,
我们也有氢弹。
——谢尔盖·米哈尔科夫《我们也有氢弹》
苏联文学创作的经验方法也通过翻译,传遍了东欧各国和亚非拉第三世界。不少经互会国家纷纷效仿苏联,举办朗诵会,发起创作运动,设立各种文学奖项。

苏联的成功可以复制,列宁与马雅可夫斯基的互动一再重演。
阿尔巴尼亚大作家卡达莱,初出茅庐便受到他的同乡、第一书记恩维尔·霍查的表彰,不久便写出了相应的歌颂诗歌:
党啊,
哪里能找到你的影子?
在这古老的国土上,
您像耸入云霄的梧桐树,
把根子分扎在暴风雨经过的道路上。
——伊斯梅尔·卡达莱《山鹰在高高飞翔》
罗马尼亚著名诗人珀乌内斯库不但歌颂领袖齐奥塞斯库为「天才、卓越的英雄和我国的救星」,还在给齐奥塞斯库的信中尊称对方为「我的父亲」:「我过去一直爱着您,现在爱着您,将来也爱您,决不变心。」

东方群星闪耀时
不过,东欧过于变幻莫测的大环境,并不利于歌颂诗歌的发展。
如波兰天才女诗人辛波斯卡,1950年代初一度积极创作讴歌意识形态、批斗西方国家的作品,结果尚未引起组织注意便遭遇了赫鲁晓夫上台后的解冻时期,从此转向更加个人化的诗歌风格,终成一代巨匠。
真正能够重现璀璨景象的,还是更加东方的国家。
其中,越南的诗歌创作堪称独树一帜,胡志明主席本人即为诗人,虽然不以歌颂闻名,仍为其他潜在创作者作出了表率。

另一位领导人、曾任副总理的素友,则从青年时代投身革命便笔耕不辍。

1959年,素友出版诗集《新起点》,以革命青年抒发心声的形式,毫不犹豫地歌颂时代:
此刻全身燃烈火,
真理阳光照亮我。
素友的另一部诗集《越北》,则是越南人民抗法英雄业迹的光辉写照:
胜利鲜花多绚丽,
南北香飘千万里。
献给领袖胡主席,
献给同志和兄弟。
当然,真正在数量、质量和持续创作能力上领袖群伦的,还是至今仍然笔耕不辍的朝鲜诗坛。
朝鲜在诗歌创作上享有先天优势,1945年与金日成同时返回朝鲜的,就有毕业于高尔基师范大学、三四十年代在苏联从事文学创作的赵基天,回国后写出了颂赞的诗歌:
一位青年将军,
飞身跃上山坡的岩石,
魁梧的身躯,
穿着雪白的大袍,
飘动的衣襟,
像强有力的翅膀,
准备随时飞向高空!
他的两臂和双腿,
他的整个身体,
都燃烧着跃进的锐光。
——赵基天《白头山》
朝鲜也不乏通过其他途径成长的歌颂诗人,如日据时期发表诗歌《送出阵学徒》(1944)的李灿,战后转为祖国效力,写出了传唱至今的《金日成将军之歌》(1946)。
朝鲜领导人也特别重视文艺工作,常常亲力亲为,金日成、金正日父子曾互相献诗:
坚定不移地拥戴伟大的领袖,
沿着主体的道路奋勇前进。
冲破激浪,战胜暴风,
引导朝鲜走向美好的未来。
——金正日《朝鲜哟,我要为你争光》
白头山顶正日峰,
小白水河碧溪流。
光明星诞五十周,
皆赞文武忠孝备。
万民称颂齐同心,
欢呼声高震天地。
——金日成《为金正日同志五十诞辰而作》
经过多年的发展磨炼,朝鲜的诗歌创作已臻化境,2011年金正日去世后,诗人们在两天之内完成了百余首纪念诗歌。
高效创作的背后,是成熟的管理和指导模式。朝鲜作家同盟曾公开号召,作家们应当学习当年的抗日游击队,开展「速度战」,用最短的时间创作出优秀作品。
最了不起的成就,也许是摒弃了个人创作诗歌的桎梏。最重要的诗篇,如2012年初的《永远的先军太阳金正日》和2016年「七大」期间的《伟大的胜利之春》均由朝鲜作家同盟诗文学分科委员会创作,彻底避免了个别诗人重演马雅可夫斯基甚至帕斯捷尔纳克的风险。
来源:大象公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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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章标题:诗人应该怎样歌颂时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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